两日之后,酒泉城,中军大帐。
个个甲胄加身,熠熠生辉,显得格外威武神气。
他们个个腰悬佩刀,分列两排对立而站,左七右六,共十三人之多,他们的甲胄分别以品级区分,论战功排列,上到三品将军,下到正五品都尉,年龄不等,最长者不过五十出头,年轻的也有三十来岁。
个个脸上阴沉凝重,没有一个人吱声半句,像是在等候什么重要的人,各自均有想法,从他们身披玄甲来判断,深黑转浅绿,独有一位白盔白甲者,显得格外显眼和独特,而且站立最首,无人与他对立,显得就鹤立鸡群。
深黑玄甲是崭新的战甲,浅绿是铁片生锈后磨得溜光剃亮,但也很精神,甲新人却不新,他们这十三位可都是整个军营人人仰慕的英雄,战神,整个北卫无不视为数一数二的大人物,甚至比大将军还要受人敬仰。
帐内鸦雀无声,各自静候他们心中的大人物,帐外传来一声“大——将——军——到!”的高亢嘹亮呼号。
每个人又都挺拔腰杆,似乎又都提高了一寸,振作精神,不敢再吊儿郎当。
帐门由两位虎贲卫拉开,然后走出一位背略驼,一身战甲旧得不能再旧的老人,总是一副咧嘴烂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和蔼笑意。行走如飞地扫视了两旁的每个人,略有满意地朝每个人点点头,以示他独有的打招呼。
怎么看一点不像是威仪万状,令人生畏的大将军,反而跟寻常的马夫,伙夫老卒没什么两样,一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老脸逢人三分笑,显不出半点军威,这哪点像是什么“北卫大将军”,根本就是狗入狼群,猫进了老虎窝。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比他还老的家伙,不知是仆人还是管家,军中大事绝不容许家人掺和,就算是正一品夫人,那位当今大未长公主的安国夫人也不可能参与,为何会带一位照顾他饮食起居的老头儿一起来。
众人不敢有半点疑问,因为此人在北卫军资历仅次于大将军,在北卫军十多年以上的老卒才得知他的身份和地位,他同样受万千人敬仰和尊敬,走到那位白甲白盔独一人的位置停下来,然后在李善的指示下,位居右侧第一位,就连一向趾高气扬位首之人都觉得有些汗颜而没有半丝异议与惊愕,似乎已不是大将军之下最炙手可热的位置,再也不会是鹤立鸡群。
那老者没有半品官衔,一身破布甲加身也敢站在距离大将军最近的位置,其他人可都是赫赫战功,他凭什么就凌驾于十二人之上?
他是总教习,年事已高,急流勇退,不再贪图半点官衔品阶待遇,一生戎马却没有成家立室,几乎一辈子都为北卫奉献,临了也无处可去,老家的亲人没一个记得他,年轻的更是把他当作叫花子,孤苦伶仃呆在北卫军中,甘心为李善打扫庭院,这等下人干得粗活。
他不想歇着,一歇着就容易生病,几十年都奔走倥偬,李善每半年想给他置办雅居,田产,什么金银赏赐,衣衫仆人更是高兴就赏,却都被一一回绝了,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像他这样的老卒,能活到现在全是托那些兄弟的福,不然早死在沙场上,自己不敢要半点赏赐,只求老将军不嫌弃,能赏三顿饭,一张床,还有片瓦遮身即可,苟且偷生就为有一天到了泉下给兄弟们告慰,自己没有辜负大家,将大将军一家子都照顾得好好的。
能像他这样放下功名,甘愿为他人鞍前马后,为昔日主子一家劳心费神不辞辛苦,不曾有过半句原有,年过半百依旧谦恭,在北卫境地怎能不受人尊敬?今日得到如此厚待实属理所应当。
李善已位极人臣,脸上永远挂着灿若桃花般的笑脸,即使在自己的营帐内,这种严肃的场合依旧不改,除了满目慈祥还有就是那身三十年不曾换的黑甲,看着义子们个个心怀各异,也只有这些出生入死之人才能明白他为何这般节省,节省到如同寻常农家,起家不易,不敢忘本。
至于今日召回众人的用意,有人暗自窃喜,有人担忧,有人处之泰然,置身事外,而更多的是接下来朝廷的趋势和军中的走向安排,有升自然就有降,有奖当然也就有惩,法纪严明,功过分明。
李善这个“虎臣”掌管着西北门户,独辖三洲,与任何一位皇室宗亲不相上下的权力,可不是凭借他一人拥兵自重就能说了算的,他已经官居二品,享受着亲王才有的富庶生活,可他没有华贵服饰,没有妻妾成群,没有数不完的地产和钱银,有的就只是整日与军武为伍的寒苦生活,不过世人不信,当官一年任,十万白花银,他恶名昭著,为虎作伥。
今日既不是表彰谁,也不是什么吸取教训的战后检讨,没有动辄大怒,更不会因为军政大事而升迁或贬职一人,这十四人皆是自己的心腹爪牙,自己能有今日,北卫能有今天,全凭仰仗大家上下一心,不懈努力的结果,所以胡不归前些时日差点损失一整支“驭龙营”,刘豫出动北卫军底牌,这些都是按他的意思去办的,错不在他们,而是自己,何况此战一改北卫被动防守,主动出击,柔然虚实也大致清楚,要是为了朝廷问责而找一两个替罪羊,自己难在北卫这个地方坐得长久,倒不是自己通情达理,心胸宽广,是能容不容之事,不争一时长短,器量大度,倒不是与世人眼中那个“魔头”形象。
要是作为一军之将,不能做到赏罚分明,开诚布公,也不必为了一时失利就治罪胡不归等人,他们是自己授意,换作他人,换成其他乃至整个大未朝廷,恐怕轻则革职查办,收监入狱,移交朝廷律法论处;重则就是杀头以示效尤,立威树信,以正试听,即使自己亲信亦是如此,旁人自然加重论处。
“没事,叫大家来就是看看谁不在了?谁还在,既然北卫整军刀戈满营,甲胄齐身,十三太保一个不少,我也就放心了,逢年过节家人就该在一起,团团圆圆,乐乐呵呵的,这样才是完整的一家人啊。”他说着脸上笑容不减,帐内众人除了年事已高的总教习,老管家外无一不是忐忑不安,义父嬉笑谩骂间总令人琢磨不透,几十年亦如此,十三太保中没有他喜欢的,也没有他不喜欢的。
似乎更喜欢的还是他随身的老酒。
帐内就是军功,品阶仅次于他这位二品大将军的白甲年轻武神也不敢在这种严肃的场合随意发问,他也要看李善的脸色,不过他素来缄默寡言,给人感觉阴沉,似乎总有心事重重,谁也猜不透他,他也不屑猜别人,唯有一心在建功立业上。
然后德高望重的老管家站出一步,左手在前,后拳在后,恭敬地行了一大礼,却被李善轻描淡写的一句化解了帐内的紧张气氛,这时这位管家才敢附和,笑道:“大将军大人有大量,眼前这群小辈可就惨了,既然大家都相安无事,依老朽的意思,不如让他们各自回去,毕竟分辖的各营,军务繁忙,恪尽职守才是应对各种危机首选。”
李善头也没抬,整个北卫由他掌管,军国大事落在他一人肩上,军帐内就跟家里没什么两样,一边咀嚼着花生,一边细品着有滋有味的老酒,满是享受,似乎谈论军政没酒不行,不觉老管事所言有何不妥,既没有偏向十三太保中任何一人,也没有溜须拍马,句句以各州军营防务为重,深感欣慰,点头嘉许道:“说的也是啊?每逢大战前后就把你们召集起来,的确有些小题大做了,与其在战后汲取经验,不妨一门心思都放在军政大事之上,为国出力,为民请愿,为社稷安稳不遗余力,北卫并非我一人的北卫,如今我也老了,说不定哪天嗝屁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地方安生,奉劝各位凡事三思,处处留心,更重要的是事事专注才是,不枉费我一片苦心,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行不愧心,立不愧人。”
“义父您就放一万个心吧!毋须提醒,这些都是我等孩儿分内之事,若是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打点不好,还有什么资格与颜面站在这里?”最是闲不住的“六狗儿”毕有为赶紧接话,还真是一副人模狗样,一有机会就奉承李善,不经意间还环视了其他众人,论地位有比他高的,不屑这种场合巴结;品阶比他低的,似乎也战战兢兢,不敢轻易出口,因为整个北卫是看战功论资排辈,谁对北卫贡献最多,谁就在军中的地位就自然受人追捧。
至于这个“六狗儿”毕有为,在十三太保中排名老六,总是一副见人就咬,谁对他最好谁就是他主子的德行,在整个北卫军中最受人不齿,说他是“小浮屠”也不为过,死在他手里的性命几乎几十万,恶名昭著,臭名远扬,就连同为十三太保的大半都对他行径感到羞以为伍,实在想不通义父为何要这种人留在身边,论相貌不及老大,论战功不及老二,老三,甚至是其他官阶比他低的都尉,校尉,论手段,计谋,心机倒是一绝,见风使舵,溜须拍马当之无愧。
就连军中刑罚,军情,谍报,暗杀,都由他主持操办,无论官衔品阶高低,谁要是犯了错一视同仁,他心里只有义父,没有其他人,也不把那些年轻俊彦,军神武神放在眼里,被他折磨致死之人不在少数,没有一起是冤死,枉死,功就是功,过?那对不起,军法论处。
所以十三太保中最年轻,官衔品阶仅次于大将军的白甲战神是位年级不过三十上下的俊美男子,最大原因就是以往陪同李善出生入死,南征北战老将犯事,落到了毕有为手里,整整折磨了三天三夜,最后以“千刀万剐”拖了一月期满才断气,才落得今日这般盛况。
毕有为虽拍马拿手绝活,不过只限于李善,其他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就连以往教他骑马用刀,上阵杀敌的总教习,老管家亦是如此,他眼里只有义父的威严和地位,谁要是敢冒犯,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白丁庶民,统统视为仇敌,用尽手段非致对方于死地,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处于一个不上不下,却人人自危的尴尬地位。
李善很重用此人,有他能省很多事,也能帮不少忙,他为人倒也不坏,能辨善恶,做起事来不计后果,将整个北卫情报都交给他负责,万无一失。说不定还能锦上添花,这种人利用好了自然是最大的财富,也是北卫之福。
李善不去看他的细微举动,刘豫趁李善正在兴致勃勃地喝酒陶醉,无心计较自己功过,心里憋着一团火,胡人那里没讨到半点便宜,还差点丧命胡地,对于一个建功心切的将军来说,无功既是过,是耻辱,何况自己还掌管着北卫军锐中之锐。义父心胸广阔表面上没说什么,甚至没有计较,可他受了奇耻大辱,责罚不怕,毕有为论律法重处,生吞活剐了自己也认了,但连小惩薄戒都没有,一时怒火难遏,毕有为在旁暗讽一番,恨不得立马就爆发出来,要不是碍于大将军坐镇,说不定就和毕有为大打出手。
毕有为嘴角一瞥,笑的更是令人讨厌。
刘豫胸口起伏不定,差点就炸毛了,几欲动手,也不管他是不是义父身边的红人,还是仗着手里的鸡毛当令箭,就要出口恶气,要不是身旁的胡不归私下拉住了他,说不定这个军帐既严肃又暗潮涌动的局面,说不定就是一副热闹非凡。
他们暗自较劲没什么,当着北卫大将军的面胡闹,恐怕就是在老虎嘴里拔牙,李善再好的脾气都会数罪并罚,到那时就是皇帝来说情,也掺和不了北卫军内部之事。
刘豫过不了手瘾能动动嘴瘾也是好的,正欲破口大骂那个人五人六的毕有为,不禁回首无意间瞥见一人身上,自始至终有一位年轻武将,神色慵懒,骨子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显得疲倦困怠至极,眼睑委靡不振,充满对世人的不屑与格格不入,似乎觉得这种场合最是无聊,不如早些回自己的营地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边城能踏踏实实地睡一觉简直跟过年一样,不过当着众多统领还有大将军的面也这么无精打采,更是来气,真不知这种人怎么与自己齐名,忝与为伍,一个毕有为就够不受人待见了,加上这个家伙,北卫军中还真是藏龙卧虎。
此人红甲红袍,功名与胡不归、刘豫不相上下,就是平时的做派什么事都提不起干劲,看了忍不住来气,像他这样没上进心,没斗志,甚至连普通北卫士卒都不如,为何会与他在一起共事,同为十三太保之列,说不出就是对各自的羞辱。
可惜这位毫无斗志,战袍如血的年轻武将,不是靠三寸不烂之舌狐假虎威,更不是依靠谁的关系进到这个与人搏命的战营里,而是实打实地凭借自己打出来的,最反感这种场合,反而一提战场比谁都来劲,似乎跟他性格不合,不由打起盹来,就是这样也像一头浴血的狮子在打盹,张开血盆大口,在场的其他人不过都是他的猎物而已,他倨傲,慵懒,不思进取,烂泥扶不上墙,可他却是北卫杀敌,胜战仅次于白甲白盔从三品武将之下的悍将,一提通头铁脑红面狮子的名号,整个北卫谁人不识?